2004/07/20 | 心灵史/张承志 NO.8
类别(考古&宗教) | 评论(1) | 阅读(935) | 发表于 15:27
第04章 充军黑龙江



--------------------------------------------------------------------------------



  现世的人很难建立一种彻底的标准。传统的、习惯的、狭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切认识,往往左右着人们判断。我——由于神赐的幸运我有哲合忍耶的环绕;因此我逐渐从充满受难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养了自己立誓坚守的认识。会有一天到来;那时的人们将认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灵是重罪、仗势行亏是重罪。中国史在那一天将被改写一遍;无论开疆拓土的武功、无论百废俱兴的治世,都将在人道、人性、人心的原则面前重新接受审视。哲合忍耶——这个由一群不识汉文的阿訇和目不识丁的农民组成的教派,这个一代一代只能用死证明自己的心灵世界的信仰者团体,在那一天将会争得整个中国乃至整个进步人类的敬重。

  然而嘉庆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无力的。从道祖而平凉再至船厂,导师和多斯达尼的心情永远是扭曲的:他们无罪,但他们自认罪人;他们每天每夜等着拘捕、等着审判、等着拷打或杀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于嘉庆二十二年获得的充军流放罪,与其说使他们绝望愤怒,毋宁说使他们如释重负。他们对"公家"即国家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他们懂得在中国统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毁约越权。

  由于兴建道堂(决不是一所公开的哲合忍耶传教中心而仅仅是几间回民专用的房屋),或者是由于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狱,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最终的时刻近了。

  无法考定公家对此案的判断。能肯定的只是这不是一件所谓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肯定的是,当时灵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隐蔽身分之上:

  从灵州押往兰州的途中,一个名叫王爷的人来相送……他出钱派一个人把毛拉送到兰州,要送的人转告毛拉,到了兰州衙门不要招认。

  同时又安排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亲属统一口供:"我父亲是个生活孤苦的穷人。为了解决家里的生计,他才给人们开学当阿訇。……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种了几行树做拐杖。我们是拄着拐杖乞讨度日的人家。"

  灵州一带至今有一个传说,叫做"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拿钱买下的"。据当地乡老中传说的一个"中闸子爷用钱赎船厂"故事,兰州公家的官吏向营救马达天的回民公开索贿。索要银数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两千两银,有人说是4千两银。家住灵州灌区中闸的一户回民富户决意毁家救导师,卖尽两串骆驼队和家产,然后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个姓马的乡老,两人逐村逐寺化钱粮(回民称为宗教事业如修寺募捐为"化钱粮")——最后凑足官吏所索要的银数,送到兰州省衙。

  公家断案: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齐齐哈尔,当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后来,哲合忍耶内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般人当上教门的热依斯,靠的是宗教干办,而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他拿钱买下的。"由于把死罪(其实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认定的死罪)赎成了活罪,中闸子二爷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传了下来。《哲罕耶道统史传》记载了此事,但史中所记的化钱粮地方是关川一带。

  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龙江是突然的,也许还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做为孔孟中国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队伍,在遭受了屠杀、监禁、追查、强迫改宗之外再遭受流放,却是必然的。

  流放,是国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种特殊残民手段。它是一种残暴在某种压力之下的节制。这种压力来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来自迫害者自己内心的恐惧。哲合忍耶把流放称之为"活罪";这也许是不识字的农民对流放行为的一种深刻的概括。历史上已经有过不少例证了——活着,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个瞬间,活却要漫长地忍受。空间也是这样:殉教地是没有贫瘠丰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却不同——在那里连大自然都在对罪人实行迫害。

  清朝公家对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实施的流刑,实质上和对道祖马明心家属充流戈壁或烟瘴的行为一样,都是企图让信奉来世的人饱尝此世的苦难。这是对于精神的拷打折磨。

  灵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们抛弃了故乡,洗了纯净的乌斯里,举意追随自己的导师。布盔,这个即使在今天也那么陌生的名字,正严峻地召唤他们前去受难。

  嘉庆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爷率领,拥着囚车,踏上了遥遥的东北长旅,他们公开的身分是同案的囚犯。

  从兰州到瓦亭镇的路上,毛拉的次子来探望他。夜里,在客栈里,毛拉写下了尊贵的尼斯白提;然后对儿子说:"行亏的公家把我充军到东,又充军到西,这并没有什么。总有一天,他们的王国要被消灭,丝毫不留!记住:他们将要威风扫地,只能遭受战争。他们的高位要丢失,变成粪土。他们将从豪富变成贫贱!……"他的儿子紧紧地靠在仁慈的父亲怀里。

  几千里充军的路途细末,牛车木笼里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经完全湮灭难考了。未来的读者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遗存如此稀少。有着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许会因为记忆如此稀少而怀疑哲合忍耶苦难的程度。

  未来的读者和未来的人类不仅仅会因上述文化教养的原因而对我们淡漠。未来的、那美丽来世的人们还会因人道、人性、人的心灵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且这又是世界的起码契约与道德——而对我们哲合忍耶缺乏想象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对流放东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象力而痛苦一样。

  随手检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后来的编篡者简直使用不尽他收集的资料。笔记、书信、秘密记录、墓志、甚至文物和文学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时代。我翻阅着这本书,难言内心的感慨。那些为着信仰渡过大洋而牺牲的传教士们都是文化修养丰厚的人。甚至我认为唯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人死了,书活着,后来的人因为读了他们的遗书,便相信了确实有灵魂(即我们回民讲的卢罕)还活着。

  人们很难想象哲合忍耶是怎样的贫穷。

  人们不会承认:由于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个用汉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将无人相信。

  嘉庆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导师马达天,以及自愿追随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属,终于快要走完他们苦难的历程了——他们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为了实现自己几年来的举念,为了去那著名坟墓前致哀,更为了追求一种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体验,从北京启程——我也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观骤然一变。

  看惯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秃岭不尽焦黄之后,两眼突然涌入如此浓烈的绿色便渐渐疼痛。丘陵、原野、丛林,隐藏不住大东北无底的肥沃。当年——我想着眺望着,不禁想入非非——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流放至此时,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风景雄丽,遍地丰饶,夏行将尽的自然正在全盛。残民的公家,你哪里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间绝域的陇山周边才可能诞生的信仰呢?

  车越过了一线山岗,直下烟雾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发觉自己错了。每一分钟气温和湿度都在增高。不久后,我已经汗水淋漓,河谷的闷热正一分分地窒息着我。此地叫做船厂。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溽暑。夜里躺着,黑暗也是热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几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庆22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这种可怕的夏天里,他们的囚车正在此地。我在苦热的煎熬中忍受着,遐想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曼苏尔的书这样说:

  毛拉到达船厂的当晚,住在店里。船厂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个梦,他梦见穆圣握住了他的手。惊醒后,他坐卧不安,不知道这梦暗示了什么。次日,下了晨礼后,人们议论着有个巴巴为着伊斯兰充军到这里来了。阿訇便去探望……他们互道色俩目,握手间阿訇猛地想起了自己的梦。后来,太爷对这位阿訇说,我想向你要块坟地,不知能否做到。这位阿訇满口答应了。

  马桓阿訇之祖父更写到了最后一幕。从他的记载中可知,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儿子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据教内传说,船厂太爷一行流放途中,路经北京时,影响和震动了北京回民。后来朝阳门(即齐化门)上坡清真寺成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头也溯于斯。

第05章 知的遗训



--------------------------------------------------------------------------------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尔在战栗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凝成了碱,浸疼了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持。生命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为哲合忍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集。我的手里没有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一个如此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默,即尔麦里来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进松花江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我是个品级低下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历史学。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么弱小无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和原初问题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懂得了悲观主义。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观主义的美强烈地吸引过,现在我尝到这种悲观的苦了。我要从这种黑色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无法完成这部书——这是几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我毕生追求终于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厂太爷》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段古土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指出:'学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些话时,他吉庆的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的学问,那是神对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第四门 新 世 纪

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



  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

  新的这个世纪在它开始上升时,万物复苏。哲合忍耶这个信仰者集团能够获得发展——就是十九世纪曾经宽容的证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如同季节中的春天;直至今日,中国人一旦获得春天就会丧失对冬天的记忆。人民,包括知识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实际的,首先,无论如何要活命,然后是家庭生计。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时代(前三辈穆勒什德以各种形式殉教的十八世纪)里遭遇的、无法和平生存的环境已经变换,哲合忍耶思想体系中永远比中国知识界深刻的世界观——出现了微妙的改动。

  苟活下来的哲合忍耶回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清真寺里,晨拜、底格勒拜(下午)、夜拜之后,独属于哲合忍耶的念颂词,不仅仅可以使用高声而且已经使用灵州调了。唤拜宣礼的梆子声不再是非法的暗号,而是哲合忍耶的风俗了。清真寺一座一座地恢复了,回民们一坊一坊地改信哲合忍耶圣教了。剃净腮须、下巴上一绺白胡子的老人自豪而倔强地来往于集市——真主是多么慈悯啊!它使万物复苏了!

  另外,整个中国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个真理,在这个世纪初的宽容中也愈加不被注意。于是它开始播种,准备遥远的惩罚。

  这个真理就是——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中国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战胜孔孟之道。

  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推到殉难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

  哲合忍耶是一群穷人。哲合忍耶主要是一群穷苦农民。尽管我坚信它的队伍中存在过一些人物和一种焦虑的预感,但是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的复苏中,并没有认识这种无形之敌,并没有认识这片如同异乡的故乡,并没有认识和平,并没有认识恰恰是由自己前三辈的流血牺牲所启示的真理。

  不能苛求我的祖先。

  不能苛求那样的一群挣扎于饥馑和镇压中的孤立无援的人。平凉太爷被折磨到睾丸肿得如两个罐子;船厂太爷在充军途中被折磨得半路倒毙。后世的文人,如我这样的作家能够遭逢如此巨大的命题是一种幸运,——而赐我灵感的先辈们遭逢的这种命题却太多了。重要的不是回答时代的提问,重要的是活下来。

  无论如何,十九世纪初,哲合忍耶教派活了下来,并获得了悄悄的发展。

  嘉庆二十二年春夏之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在监禁中把哲合忍耶第4辈穆勒什德的地位传给了长子穆罕默德·索菲·马以德。他的道号是哈给根俩,因后来归真于4月初八日而被教内尊称为"4月八太爷"。这一辈光阴共持续了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史上的第一个大发展时期,教内惯称"第一次教门的复兴"。

  传授的地点是在监狱或流放途中(一说是在"从兰州到瓦亭的路上",一说是在"皋兰的监狱中")。这至少说明当时形势的紧急和恐怖。马以德(请允许我为行文方便直呼其名)若非是以亲子关系,根本就无法靠近被囚的穆勒什德。牛二爷等十二户人虽然举意追随导师流放东北,但在表面上是同案犯,牛二爷本人甚至可能是那次流放的主犯。

  在危难和迫害中,口唤传递了。

  追记此事最详的,是毡爷的作品:

  拉塌河的牛阿訇(愿真主慈悯他)替毛拉承担了罪名。衙门里的官审他,用残酷的手段处治他。他们点燃香烧他忍耐的脊背,用炭烧红了铁链捆他坚硬的膝盖。又把滚沸的油滴进他不怕疼痛的耳朵里——酷刑折磨得牛阿訇几次昏厥。尽管如此,他没有供出毛拉的一言半句,他把一切真假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天,这高洁的阿訇因此冤狱,被发配黑龙江。

  顶案的牛二爷幸亏今天可考。这是一户在吴忠灵武一带声名远扬的回民。在"罪"与"狱"悬在回族伊斯兰教头顶之上、如一柄永久的断头斧一样的中国,牛二爷家族的宿命,就是辈辈顶罪。继牛二爷后,宣统年间哲合忍耶回民因有人演戏污蔑起义领袖马化龙而打伤人命,诉讼中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全出庭抵罪。后来改姓马。几十年后,此族第五代马继嗣又为哲合忍耶宗教两次被捕入狱。马继嗣是我深入哲合忍耶的引领者之一,是我最敬重的回族老人。如此一丝线索,如一根脉搏联系到我的笔端,使我知道笔下事情的分量。

  一切都在这个世纪之初开始了。

第02章 背起背筴,走上大道



--------------------------------------------------------------------------------



  在我向着肮脏的世界,把哲合忍耶的心暴露给各种各样的目光以后,我要说:并非因为染上了中国封建文化的色彩,宗教就立即失去了神圣。不仅如此,回民们的情感一旦被激发起来,从来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执着和热烈。十九世纪前半叶真主的口唤其实只是一句话:给你一切,只要你复兴伊斯兰!

  哈给根俩·马以德是这个人。

  他开始了顽强的活动。像创始的前辈一样,他开始在一个个村庄奔走。谨慎地越过县界,先慢慢地聚起失散的教徒,恢复在屠杀和严查下麻木了的信念,使哲合忍耶重新复活于关川、平凉等旧地。然后再尝试着进入新的县份,使异乡中出现自己的据点。公家的迫害被他果断地利用了:新疆、东北、云南三处哲合忍耶的流放地都巩固地发展了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受难的感情使那里重建后的组织更加牢固。

  血统——这种奇异东西有着复杂的性质。经过清朝公家权力的大迫害之后,哲合忍耶的每一户人家都和政府结下了血海深仇。血统经常是信仰的基础;尤其回族更是如此。《曼纳给布》中有一个例子:

  据说,牛木头大爷在家里住着。一天,有拉塌湖的人来请毛拉去干尔麦里;毛拉说:"你去把牛木头大爷请上,让他给你干这个尔麦里。然后你请他在你家住下,夜里和他谈谈教门的事情。"他听从了。他请了牛木头大爷,由他为自己干了尔麦里。晚上,他俩谈到了教门的机密和奇迹……

  读者不应该忘掉当年被公家"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的那个绰号牛木头的阿訇。读者更不该忘记那目送他赴死、只能"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的哲合忍耶第二辈导师!

  五年里我流浪般奔走在从甘肃到宁夏的黄土荒漠之间,五年里我习惯了农民们怀念地给一些无姓名的人某种尊称。牛木头"大爷"就是当年殉教的牛木头阿訇的长子,我希望我的读者们不轻视这些粗语村言,同情他们、也习惯我使用同样的语言叙述。

  简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亲属关系,只要一经信仰的召唤,就是一个对迫害人的国家决不讲和的血仇组织。

  哈给根俩·马以德就是这个召唤者。

  首先,导师要重建的是导师自己。在血洗之后,权威连同权威对民众的影响也都淡薄了,这个站出来的人必须使民众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话来说,他要证明他是"真的",要证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唤"。一部《道统史传》,处处可见哈给根俩谨慎的修持:

  白天,灵州太爷经常用饥渴来折磨自己,把粮食积攒下来,买了《穆罕麦斯》。晚上他刻苦办功;他老人家的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爱。……他经常跪着参悟。他和门人谈话时只谈教门……从不说一句闲话。他没有耐夫斯①。他经常微笑,但从未大笑过。他从不穿细布;炎热夏天里,他也是粗布长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没有里子的羊皮氅。他随众礼拜。每逢吃东西,他就立起右脚铺平左脚跪好(以示对主的感恩)。他从不搭脚,不成二郎腿。他只吃很少的饮食……

  另一处,记载了灾年的情形:

  毛拉每天都节食,把食物散给教下去吃。每逢饥荒难挨,他就到屋外摘些绿杏子啃。

  苏菲老人家的坚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为中又出现了。这是比严谨安贫更重要的功课;哲合忍耶讲究独自修炼时使用一种木杈,这种文物化的圣器也被他恢复了:

  有个虔诚教徒的妻子是个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缝了一对枕头,请大夫送给尊敬的毛拉。送去时,毛拉问:"你们以为我能睡觉吗?"的确,他们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礼拜,在赞主。当过分疲累时,他只是将头靠在一个小木杈上,稍微打个盹。由于这种干办,毛拉年老后双膝总是疼痛,用皮条绑在膝盖上解疼。

  我们从这些故事中,渐渐地读出了一种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辈导师都曾有类似的形象。作家编撰一种形象——是一种创造;几代人默默地熬炼一种形象——也是一种创造。中国的贫苦农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读书,能够感染他们的形象只有后一种。哲合忍耶的这种已经相当具备文学味道的形象是确实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惊。这是一种被读者用心灵永远感受永不丢弃的形象,这是一种使读者成为信者的永恒的创造啊。

  美而能不出众,才是大器的选择。

  我感到已经可以揣度哈给根俩·马以德老人家的那颗苦心。生,或者是亡,历史的巨大提问一直凝视着他一个人。必须生存,那么必须改变。他被这强大的口唤改变了,他不再重复哲合忍耶前三辈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寝善终的导师,所以他也没有前三辈殉教者那浑身美丽熔目的浓彩。

  他在古老灌区灵州,给人们讲述也门的灌溉故事:在灌溉庄稼时,也门人习惯插一块木板计算水量。他规定,三天洗一次脚巾手巾,大概哲合忍耶独有的对脚、手巾的重视,就起源于这个光阴。他强化了哲合忍耶的许多宗教细节,比如穆勒什德的印章使用(大概后日在《尼斯白提(道谱)》上盖章也源于此)、严格宰牲规定(哲合忍耶用于尔麦里宰牲的鸡羊牲畜,宰前必须拴养喂食保证洁净与肃穆)等等。他缓慢地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复教活动,不仅奇迹般地恢复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可能,而且建立了完整的穆勒什德(导师)、热依斯(地区掌教者,相当于天主教中的红衣主教)、阿訇(建立于信仰哲合忍耶派伊斯兰教的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多斯达尼(教众)体系。

  据《曼纳给布》记载,中国各省在这次宗教复兴运动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庄恢复或皈依了哲合忍耶:鲁古闸、驼场堡、徐州(可能指淮阴)、秦州、风翔、下堡、穆家槽子、平凉、石河子、玛纳斯、阿克苏、银坪、关川、外利(?)、蔡家店、马家闸、布盔、莲花城、水道沟、喜家坪、锁家岔、河州、西宁、巩昌、板城、拉塌湖、固原、三营、云南他郎、马家湾、成都、船厂、济南、六沟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这些地名有的一目了然,有的不可细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处荒村。这是一种新鲜的地理学,是一种只有在文学和感觉中才能容纳的地理观点和描述。一个村庄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个大省却可以不为人知。一个生来没有出过家门的老妇可以议论万里之外的玛纳斯,用突厥语念出"鄯善"。没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为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南京"。②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讹,有的地名却准确得惊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形象的、中国底层人民的地理学。哲合忍耶在这种地理学中反映出来的特点是:它仍然是一个文化水平极低的宗教集团;它又是一个在中国罕见的、视野开阔的农民集团。这尖锐地指出了一个命题——在中国,只有在现世里绝望的人,只有饥寒交迫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

  哈给根俩·马以德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率领着的就是这样一批人,他肩负的就是这样的任务。《道统史传》有一节打麦场的描写,就仿佛是在为他和他的多斯达尼画像:

  在打麦场上,他们排成两行,面对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把梿枷打在地上,同时就高声念"俩依俩罕"③。脚也随着移动。另一行人又整整齐齐地打一下,同时念"印安拉乎"④。脚又动一动。就像在打依尔里一样。毛拉也同他们在圈子里,他老人家打梿枷发力时,抬左脚念"俩",踏右脚念"印",同时摇晃着他的肩膀、摇着头。他用吉庆的手指示了6个方向,使即克尔全美。即克尔的声音高扬了,机密的灯笼升空了。火辣辣的骄阳遮蔽了,困难的劳苦平易了。

  读过本书前三门的人,也许会被这幅画面感动,也许会对这种描写感到不解。像我以前写完每一部作品时一样,我无法揣度、也不敢强求我的读者。艺术不可能判断哪怕一个知音。但是这一次不同——我相信,散布在中国各地的几十万哲合忍耶正为我骄傲。十九世纪毕竟是一个新的世纪,在那么苛刻的迫害之后,伊斯兰和它的前锋——哲合忍耶居然能够享受如此自由。这确实不可思议。天道,确实是存在的。信仰是可以赖以为生的。目不识丁饥寒交迫的农民中会出现张承志为他们写书。人的感情是可能获得补偿的。沉默可以变成呐喊,内里可以变成表面——因为连哲合忍耶都能在这世界里翻身!

  他们和我互不相识,但我们都相信了。我们确信:哲合忍耶确实是万能的造物主选定的人。神为了证明一个真理,选定了哲合忍耶来承负中国的罪孽。就如同神选定犹太人去承负欧洲的罪孽一样。这一切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会有感受。我知道他们赞同我。是他们正用我的笔倾诉这感受。能够有这样的使命(色百布)去受苦是幸福的,他们正在想。能够有这样的使命(色百布)去写作是幸福的,我也正在想。

  道光二十九年4月初八日,哲合忍耶第四辈导师哈给根俩·马以德逝于灵州地区,葬在他祖父——后人称巴巴太爷的关川弟子灵州七巴巴——的拱北旁。从此这座拱北更加著名,后日成为传教中心——道堂,它名为洪乐府。他是头一个寿寝善终的穆勒什德,享年七十4岁,后被尊称为4月八太爷。

  他没有获得殉教者的名义和光芒,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全面的复兴。

  应当有些计算。数字有时可以指示规律,用教内多斯达尼的话来说,是指示机密。从乾隆49年算,时间共65年。从船厂太爷死于刑途算,时间是32年——并不算太长。这样讲似乎残酷,但是在历史恒河之中,这时间不能说太长。



  黑暗么?

  痛苦么?

  孤单么?

  难忍么?

  这黑漆漆的世界无边无限

  这世界如永恒消长的黑夜

  你说——

  你已经崩断了

    最后一丝希望

  你说——

  你的思想孤立无援

  你的清洁无人理会

  你抑制着

  自杀



  也许你能相信这个数据

  也许可以估算

    迫害和黑暗的极限

  是么——你心动了

  旷野中有一株大青杨树

  枝叶婆娑

  挺拔沉默

  用最后一滴心血

    粘合那一丝断弦吧

  你还能希望与坚持

  那些人——

  当他们伐倒大青杨树的时候

  他们说:我们走了

    去人爱着人的地方了

  等到轮子转回来

  黑夜变成白昼

  别吃惊

  不要在那么多人汹涌而来时喊出来

  那么多人拥挤时你还会孤苦无依的

  藏起你算出的

    规律和机密

  到旷野去

  种一棵

  普通的青杨树

第五门 牺牲之美

第01章 入海口



--------------------------------------------------------------------------------



  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几十年,对于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胎——满清来说,是一个天罚时期。从宗教的眼光来看,那个时期是神异的;哲合忍耶更着重证明了:清朝不仅仅是中国"公家"苛政链条的一环,而且是中国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个本质的脓瘤。时间已经多次证明天罚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这天罚的形式。有时更有丰富的证明:十九世纪后半叶清朝统治者忍受的一切内忧外患,全部起源于他们自身的罪孽与不合理。

  中国人民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当别人流血牺牲大声疾呼时,他们是不参加不理睬的。他们有惊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对他们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这也许是中国人劣于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国人同时又是大奇迹的创造者,一旦他们集群而起,他们便突然间抛尽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诗教示世界。十九世纪的后半叶,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表演了多么壮大的英雄剧;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烟烈火的景象是多么充满活力;气数巳尽悠久过分的中国文化是多么坚定地看到了再生的可能性啊。本书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纪中国史或称近代史。在那个大时代里,在那个天道降临人世的大时代里,主角不仅不是我们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国回民。首席当让太平天国的宗教、政治与战争。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们都承领天命,占自已一翼之功勋光荣。霉烂的满清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诛之。只要不把自己划于垂死的满清公家一边,任何一个后来者和史家都对那个大时代激动兴奋——那是一个沸腾骚动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几乎全数加入了这场革命。在流血牺牲的人们长眠之后,在后日的议论声宁寂之后,在新的时代又兴起并且逝去之后,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列举出三位伟大的回族之子,让他们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纪中华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让他们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斯兰的伟人录中。这三个人是——杜文秀,白彦虎,马化龙。

  本书仅仅在上述历史观点指导下,讲述后日教内尊称十三太爷的拖布尔屯拉·赛义德·束海达依·马化龙;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阴里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独。以往总是在人们目送下赴死、以往总是自己舍了命死几次而从来无人应声的哲合忍耶,终于盼来了巨大的回音。对于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别也许这是一种抉择,面对于哲合忍耶来说举义造反是责无旁贷的,是当仁不让,是求之不得。牺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随着精血生殖种进哲合忍耶的血液,印在他们的心中了。"束海达依",殉教之路,这是虔诚举意祈求来的口唤;这是前辈流了血忍住苦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挣下的色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参加了这场人民造反。由于势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这场历史表演中争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荣:如同在滇西建立过大理回民政权、兵败后以孔雀胆悲壮自杀的云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与黑暗中国讲和、最后冲出绝境远托异国的陕西英雄白彦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随十三太爷马化龙,维护了自己传统的形象,为后代留下了辈辈感动不已的遗教。

  以上是结论。

  在进入下面丰富而伤感的叙述之前,我想首先应当以这样的结论摆正哲合忍耶的历史地位。人在历史中的行为决定着在天国的品级。人在前世的功课决定着后世里的怀念、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当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苏四十三率领着教下民众冲向达里加山口,冲向黄河孟达峡时,哲合忍耶便是一条狂怒暴躁不愿苟活的河。世纪变了,经过十九世纪前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干涸的河床里水已溢满。4月八太爷马以德惨淡经营为哲合忍耶养活的一条条性命,已经有十数万之众。太平天国点燃的大炮声,传来了造物的独一之主的口唤。这条与残民的公家血仇难解的大河汹涌地冲突了——既是圣战,又不是圣战。河水猛地冲进了入海口,汇入了十九世纪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第02章 黄土中的铁军



--------------------------------------------------------------------------------



  十九世纪西北回民起义在中国俗称"同治回乱"。由于立场感情的不同,大规模流血死人的事实使后来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观点。在西北一些惨遭战乱涂炭的县份,汉族平民和小知识分子谈"回乱"而色变,残酷战争中广泛存在的民族仇杀使他们永远难消对于回民的厌恶。如我在甘肃靖远便收集到这样的歌辞:



      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

      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带烟,万里黄流寒。

      阖邑子弟泪潸潸,染成红杜鹃。

      清歌一曲信史传,千秋寿名山。

      碧血洒地白骨撑天,哭声达乌兰。



  ——乌兰是靖远境内的山名,黄流即黄河。初闻此曲时,我吃惊的是:与我们通常认为的大汉族主义压迫少数民族这一认识针锋相对,靖远汉族知识分子认为,是回民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对回族的优厚政策,导致了回乱时期苦难深重的靖远汉族知识分子受挫。

  这是极其罕见的错误认识。我为这种认识感到震惊的原因,并非在我对它的不义的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触碰到的这种——人的隔阂。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远的学校里集会齐唱。歌唱之中,据靖远回民回忆——凡回族学生都低头不敢稍动,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骂那位"阖邑子弟"的创作。凡人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体形成于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信任、彼此间仇视和仇杀一直无法消除净尽。靖远县是否发生过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杀十余万汉民的惨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过对汉民的仇杀。人对人是残酷的。乱世从来释放残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传统,就像难以挣脱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样。认识同治年间回民大起义的根源,在于反对满清官家腐朽统治秩序的观点——任何有正义感和历史进化观点的人都必须承认:同治前后的清政府,不仅是中国政治的腐败极端,而且已经是人类社会种种曾有过的政治组织模式的丑8怪——十九世纪后半的清朝,是人类的耻辱!

  民族仇杀是历史的一种真实。同治回民起义中,屠杀汉族无辜的现象在陕西回民军中尤为严重——报应是后来陕西籍政府要员对回族的成见。继承刽子手湘军遗风的一些湖南人,以及保持对回乱惧恨的一些陕西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回回民族的人。

  人间由于生存的大前提和人性之恶,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种基本规律。宗教由于人类对于这种规律的醒悟,也把"爱"作为最基本的起点。残杀无论如何都是触犯宗教原则,哪怕自己处于被残杀者的处境之中。

  陕西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汉族团练头子(团练即政府派的民间武装,是同治年大时代提供给许多汉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张芾,在当时以仇恨回回、剿杀回回为己任。这使得他的老母亲深感不安。当母亲劝告儿子不要和回民结仇时,张芾伸手从簸箩里抓了一把麦粒,说:

  "簸箩里的麦,好比是汉民;我手里的麦,好比是回民——它不单是少,还在我手心里抓着哩!"

  张芾的这段话,概括了中国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征。如同靖远文人歌曲一样的民族观点,其误谬不在于具体史事的描述,而在于对封建的中国民族压迫本质的粉饰。

  但是,尽管史实如此,宗教的原则仍然不应该原谅信教的回民曾有过的嗜血仇杀。在每一步偏离了神圣约定的脚印上,都记载着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这是一种沉重而捉摸不住的感觉。当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流血死人如同秋风落叶一样平常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扰人。决断对真正思考着大问题的人来说,是最困难的。

  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同治改元前后,迟迟难下决断。无论从清朝公家档案文牍中,或者从教史钞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陕西、云南的回变已经白炽化。回汉仇杀正酣,双方都丧失了理性。哲合忍耶的一些教区,如张家川、云南东沟,都已经被战乱卷入。原来潜伏着的道祖马姓在云南、海原田姓在陇东、平凉穆姓在陇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义。

  但是马化龙的犹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并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据尚不充分。哲合忍耶的历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着—种特殊的清醒。老虎不爱听狼叫。哲合忍耶也许是中国大地上最敢于赌命的一类人,但他们不习惯满眼的大革命——以前在无援助的牺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经孤单惯了。

  这是一种高傲的、真正叛乱者的气质。

  十九世纪回变首先爆发于陕西,云南回变也首先由回民自卫酿成,哲合忍耶最初曾短暂地按兵不动。后人多忽视了那一瞬的犹豫和观望。因为哲合忍耶是那个时代里真正的革命派,它死死认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敌手。它要么推翻这个官家报辈辈血仇,要么干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骚乱。后来历史又曾多次重演这种瞬间——激进的、叫嚷的、胆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众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着一种彻底的叛意和彻底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压迫被灭绝的教史,使得它在革命性上能与任何时代的历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绝不可能把艰难营生的甘肃汉民当作自己举意走束海达依道路的对手。金积周边出现过的回汉宽容共存事实,正说明了哲合忍耶的这种本质。

  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不是哲合忍耶发动的,而且甚至在战争进程之中,哲合忍耶第五辈穆勒什德马化龙始终犹豫。这种犹豫乃至求抚的举动,被学者们特别是解放后的中国学者们评头品足、评议不已。

  对他们那种咀嚼英雄粪便以谋生计的学术,应有专文总结。戏子不是英雄;学者甚至不懂戏。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们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戏以供他们喝彩。他们制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们的印象,散布了错误的常识,使不识字的英雄死后还要忍受误解。

  没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爷马化龙却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数十万哲合忍耶信众早就是一个巨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苏43、张文庆即便没有口唤严令禁阻尚敢孤军发难;何况此时公家已经结仇全国、天怒人怨!只要他双手一抬,那么或者便是数十万教众人头落地,或者便是满清倾覆沧海桑田——然而,真主确实有意让光阴改换么?

  满目只见黄土高原。如同黄土的哲合忍耶男儿匍伏其中一动不动。然而这是一支黄土色的铁军。自从平凉太爷把希望寄予灵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离散的痛苦。远充黑龙江布盔埋骨船厂的第3辈导师、惨淡经营一坊坊一户户使枯树长满绿叶的第四辈导师,他们追求的大光阴,确实就是这个同治元年么?

  真人不露,后发制人。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纪最初的状态。当陕西回汉摩擦愈演愈烈的时候,当云南回民已经全省举义的时候,哲合忍耶的金积堡道堂正冷冷地观察和思索。

  虽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则如团小则如营——都悄无声息,一面在热依斯和阿訇们的指挥下迎送日子,一面紧张地等待着金积堡穆勒什德的口唤。

  此时的哲合忍耶与第4代4月八太爷马以德时代不同。不仅陇南、陇东、灵州等老教区早巳恢复,而且新教区扩展得也非常迅速。不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埠(淮阴、南京、上海)、运河沿线(台儿庄、泊镇、济南、沧州)、以及首都要地(北京东郊、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仅在黄土高原的粗鲁农民中,就连河套一线的商路上也处处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号货栈,在山东北京等名城大坊之间隐藏着信仰哲合忍耶的上层人士。核心教区,如宁夏黄河灌区密麻麻数百座村庄修着堡墙。堡内有寺,墙上架枪——太平年月里也早已寓兵于农。往日的流放地——新疆、云南、贵州都已严整坊寺,信使往来,随时向金积道堂请示教旨,或随时准备容纳教胞避难,

  后来的人们,特别是学者们直至今天也没有想象到,哲合忍耶在决定之前的瞬间里,已经拥有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势力。在乾隆以来一次次的镇压取缔之后,哲合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复活成如此强盛的一个教团,这确是奇迹。哲合忍耶就是真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国显示的一种奇迹。在4月八至十三,即马以德时代至马化龙时代的复活奇迹之后,真主的意欲是什么呢?

  后来我们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关头,人应当怎样做才不愧为人。

第03章 懒寻旧梦的记事



--------------------------------------------------------------------------------



  对于长达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间哲合忍耶参加的起义,究竟应该怎样叙述一下它的过程呢?这是一个有意味的问题。

  清政府在战争平定后,如乾隆旧法,把上谕下奏交付知识分子,编纂成卷帙浩繁的几部大书。此外还有政府派的士大夫、乡绅和知识分子著书立说。后白寿彝编《回民起义》,也只能阙大辑小,因为他无法以这样一个书名,重印《钦定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年《清实录》、甘肃方志和大官文集,尚不说云南。

  一九4九年以后,因为"农民起义"乃是马列主义史学的"五朵花"之一,论述西北回民起义的论文多如牛毛。其中当然不乏优秀作品,如马霄石、杨怀中等人的著作。但是纵观全局,大多数论家都有被清代文牍牵着鼻子走的毛病。清代汉文资料是一个能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许同行均有同感。

  有一个例子发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内的一位读书人,家离金积堡不过数里,刻苦求学受了高等教育,发愤立志著述西北回民战争——但是其著作仅仅移录白氏编印的《回民起义》便已过十万言,清代公文的过分罗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种文牍气;逐年逐月、逐堡逐寨的战事叙述,使读者精疲力尽。

  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动笔。前人之鉴证,使我感觉这里有一个方法论的选择。

  我是决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写宗教的作家。我的愿望是让我的书成为哲合忍耶神圣信仰的吼声。我要以我体内日夜耗尽的心血追随我崇拜的舍西德们。我不能让陈旧的治史方法毁灭了我的举念。

  另一种方法也摆在面前。它是由我们哲合忍耶的学者创造的:——用阿拉伯文杂以波斯文转写的汉语借词(即小儿锦)记述教门最紧要的关键;然后把它作为"经"藏匿并暗中流传。只要伊斯兰教在中国能够存活,那么这种"经"便能传世。这是一种奇异的著作,它最伟大的特点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传。它对外部世界是拒绝的、难以破译的、保密的。它同时是历史。是文学,是宗教著作。这是真正的内部资料。历史逝去后,只有它最接近心灵曾经体验过的真实。

  它的另一个特征是:不屑于是非的评说,懒得做事实叙述,尤其擅长一笔划过十年历史百次争战——它是一种古怪而令人兴奋的文体,在哲合忍耶的术语来说,它近乎一种机密。我曾一连几年直至此刻为自己沉醉于它之中而不解,这种文体怎么会有如此魅力呢?细细重读,它是那样淡漠。它直接以口语为书面语,不施文采,对自己的苦难牺牲不作感叹。

  这种文体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许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尔·关里二爷便是这种文体的创造者。世界应当了解中国曾有过这种著述,伊斯兰与回族研究应当首先参考这种资料。

  但是,教内史就一定是心灵史么?站在人民百姓一侧就一定能揭示历史真实么?那些残酷的迫害与牺牲确实仅仅是宿命的前定么?整个自然山川社会世事确实仅仅是圣与俗这一对本质的演绎么?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决定选择接近我的前辈的方法。

  按照教内作家创造的一种无法评说的写法,同治年间全部历史可以概括为如下一段话:

  传说,同治元年爆发了战争。在年年的各个战争中我们是得胜的。四年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权势很大。一些教下高兴地说:"卡费勒再也不能骑在我们头上了!他们没有援兵。我们的天下是长久的。"很多人都以为如此。但是,毛拉第指十三太爷马化龙章说:"他们还来哩!我们的福分不会长。不出十年,卡费勒要卷土重来。我们的道路还是维尕叶·屯拉的道路。"果然,同治8年敌兵又来攻。我们的人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层层包围。九年讲和,第十年毛拉和家属门人都得了舍西德。

  对于十年血战的叙述竟能如此简单。

  难道不该补充么?

  难道不该考证哲合忍耶介入大战的时间、考证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张家川李得仓部和平凉穆生花部)还是一开始就全教参战?难道不该考证陕回反后哲合忍耶冷静观察按兵不动的时间究竟有多久?李得仓率陇南哲合忍耶参战时究竟有没有金积堡道堂的口唤?第二辈导师平凉太爷之裔穆生花曾经建国改元,他与金积堡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考据或可清晰,但考据必伤文章。陕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证的:

  同治元年(甲子年闰八月)因为细故,陕甘两省回民不料被汉人计算了。三百汉人打一个回民。他们立了一个团练,招兵聚将,见回民就杀。杀了之后报官。由二月,汉人团练就开始杀害回民,直到四月。同州府境内有十三个清真寺,这十三坊被迫一齐动手来自卫,与在渭南、临潼、高陵、三原、泾阳之汉人战。安拉襄助教门,领兵元帅都是阿訇。战争蔓延到八百里秦川,东至潼关,西至凤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西共有64坊,五月14日夜间,汉人动了手,城附近的回民无辜被杀。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孙义宝,领了出来,其余的回回杀完了。在渭河北渭城湾,回回扎了大营盘。渭河浸河两岸的回回都打胜仗。那三千人知感主,也通属渭城湾大营盘。张大人心中不愤,因为汉人死得多,于是他行文书到北京,说回回反了。皇上大怒,发下大兵,饬胜宫保大人统率,由吉林出了十万兵开到陕西去,在咸阳渭城湾打了一个大仗。大元帅没有成功:总共打十天仗,把胜宫保的兵马杀完了。于是他回京去听圣旨,皇上的安抚令下来了,但是他坚持出兵要狠吓一吓回兵,等害怕了才好安抚。皇上说:"一切兵马全被杀了,胜宫保应该死罪。"于是六部里的大人们恼怒了,他们招到了四省兵,选推左大人、雷大人、陶大人统率。兵马到了陕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凤翔府□□□住扎营盘。出队打仗,战场就在大荔。在头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马,回回领队的是于六阿訇,时年八十岁了。八百里内的回回到一处打仗。

  闻汉人有八尊铜炮,炮弹大,九斤重,阵阵射人。后来回兵分离,退到甘省地方金积堡。

  4年,官兵到了,聚了起来。到了6月14日,马队埋藏起来,离开营盘有十里路。后来马队出来,回回大败。有一阿訇名叫赫明堂,回回人把他救出来,这阿訇有学问有道德。出阵时老阿林照常念,求主襄助;又念阿叶提:"你们一齐抓着真主的绳索。"我穆民无能,我们托靠主。我们一面保守教门一面打仗,一总是真主襄助,是凭一切学者的祈祷。到了九年,京里派出左大人到陕西安抚回民别反了,回民都是良善之人,有家有业。左宫保安抚了陕西,大家得了平安。有一位叫白彦虎,是64方的头领。一切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到外国俄罗斯去。到甘肃来的有七省兵马:四川、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太原省、陕西。打仗十年才作买卖,作庄稼。

  这真是无独有偶。堂堂打遍西省的陕回义军,几十万兵十几年仗,仅留下这么一篇短小散文。此文被白寿彝收入他的《回民起义》,以一页的篇幅与繁冗的官私文牍作伴。译文经考虑再三,仍用庞士谦阿訇旧译,以表示对他保存了这一页资料的感谢。

  我决定——

  舍弃我科班毕业的历史系写史的方法,采用接近我的前辈——关里爷、曼苏尔、毡爷的写法,只描述今日在哲合忍耶教内被记忆、被坚信的那些史事。这将意味着我删砍了自己这部生命之著的数十万言;这将意昧着我要放弃对同治战争许多事件的发言权;这也将使我面临崭新的困难——熔历史、宗教、文学为一炉,同时经受三个方面的巨大挑战。

  我甚至决定放弃注释,放弃一个列于末尾的参考文献表,尽管我为搜集它们花费了那么多精力。

  这是一场尔麦里,不是一笔流水账。繁琐哲学是最低级的,我要像哲合忍耶大众一样抓住根本。让笔上路吧,它也相信前定。

--------------------------------------------------------------------------------

第04章 穆生花与李得仓



--------------------------------------------------------------------------------



  南部黄土高原的崇山深壑,其实是一些完全不同的单元。由于交通和地理形成的天然区划,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悄悄地占据了一些封闭的、能够隐藏消息又能够存活的盆地和川谷。这就是张家川和平凉。

  张家川所属村镇在地理学上最特殊的特点,在于它们偏离于自然的交通线——地理上的相对隔绝这一特征,直至今天仍然很明显。早期听说了哲合忍耶其教的一些外国学者,如M.E.Botnam(一九二○年发表《伊斯兰在甘肃》),又如岩村忍、小野忍(本世纪40年代随侵华日军调查中国北方回教问题)——都没有理解张家川。

  无论在历史上或是将来,张家川都不是宗教中心。张家川并非"回民政治中心河州之外的宗教中心",而是一处直至二十世纪结束仍然闭塞的交通死角——它同时偏离了正南的陕甘大通道、偏离了北部山区的翻越六盘山的交通线,与西北各大回族聚居区都隔着干旱不毛的荒山和无水地带。

  张家川在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这个角落里的回民获得了一种隐蔽性。哲合忍耶席卷了整个张家川并且从此向外地输出着人——比如今天哲合忍耶的第一中心教区沙沟,其村民几乎全数原籍都在张家川莲花城——但却并未被清政府察觉。远在同治大战争之前,罪人教派哲合忍耶就把张家川这个奇异的角落占据了,它在这片连一座县城也没有的回民窝养得羽毛丰满,但没有露出蛛丝马迹。

  平凉在地理上的性质,与张家川接近——由于北偏西安、兰州两个西北省城,平凉回民区也相当闭塞,这种地理性同样是哲合忍耶在平凉存活的原因。

  平凉太爷穆宪章的后裔穆生花,此时心在平凉身在张家川。

  自从乾隆年间两次起义败后,哲合忍耶中心渐渐转向宁夏川。平凉以及整个甘肃南部,有大学者关里爷承负着网罗收容、艰难维持的局面。穆生花兄弟少年时弃平凉圣地,投奔关里爷求生求学,后来定居于莲花城附近——由此可知平凉教区衰败之一斑,也可知张家川藏龙卧虎的力量。

  穆生花是哲合忍耶起义史上唯一曾经称王的人物。他的阵营中,有太平军派来的人员,也有云南回军派来的人员。穆生花自称"抗清扶明平南王"。先破固原,再占平凉,席卷了陇东各地——显示了哲合忍耶平凉教众的一切实力、愿望、事业的顶点和念愿的局限。也许这是"平凉"的第一次亮相出世,道祖马明心把传教衣扎孜传给平凉之后,平凉太爷穆宪章的使命便仅仅是守密。为了信仰,衣扎孜传向宁夏银色的川区,此后,繁盛便也离开了平凉——穆生花兄弟定居莲花城一事的含义是很深的,这说明所谓"平凉"已经并入张家川;如果平凉太爷的后人不抓住历史契机争战的话,所谓平凉在神圣究里①中的意义就要消失了。

  平凉城争夺战中,团练民兵显然知道了对手的故事,于是毁了哲合忍耶平凉拱北。很可能如一些教内人回忆的一样:哲合忍耶平凉穆勒什德穆宪章的遗体被锉骨扬灰。团练采取的这种卑鄙手段不是一种战争措施,因为他们发现平原回民军不是一种军事组织。平凉拱北的被毁,使疤痕累累的哲合忍耶心灵上又被割了一刀,谁也不知道这种伤害是多么残酷。

  从此之后,哲合忍耶拱北史上的一个规律也逐渐出现了:无论哪一辈穆勒什德,他若是没有遭受迫害而死,人们便觉得不合情理。不仅他的血肉之躯一定会遭受刀斧之伐害,而且他的坟墓也一定会遭受践踏焚烧——辈辈如此,决无例外。如平凉太爷穆宪章、4月8太爷马以德,纵使都是和平谢世、脖颈上没有鲜血记号,掌握一切的主也会让他们的骨殖补课,让他们的拱北染上近似血色的烈火记号。

  指着一处哲合忍耶的拱北追问——他真的就埋在这里吗——是肤浅的。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都有着再被毁的前定。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里,都仅仅埋着我们诉说不清的痛苦、屈辱、光荣、祈求和情感。

  我不敢说,每一处拱北里都确确切切有那位老人家的几块骨头还埋在那里;但是我敢说,每一处拱北里都确实埋着他的灵魂。

  穆生花部哲合忍耶与张家川另一支武装,即后日人称李大帅的李得仓部哲合忍耶,在教内史上合称为"南八营"。两部有合有分,张家川东部莲花城周边以及平凉教众归穆生花指挥;张家川西部至清水一线回民包括陕回难民由李得仓节制——两部人马走了不同的道路。

  穆生花最后进入董志塬——陕西回军与清朝官军对峙的大本营;失败后向北进入宁夏,投奔了哲合忍耶中心金积堡道堂。因此,金积堡暴露于清军正面,哲合忍耶与满清公家的大决战也立即展开。穆生花带入金积的残部约有一万多人,入金积的时间约为同治4年初。

  同治4年6月二十五日,是后日教内尊称平凉三太爷穆生花的忌日。教内传他是病逝,左宗棠奏折称他是"仰药自尽"。

  后事前说,就此交待哲合忍耶平凉穆姓的后来情况——

  平凉三太爷穆生花病逝或自尽,葬于灵武一带,终年45岁。其兄弟穆生辉率南八营残部出金积,再回故乡转战。同治七年,南八营大帅李得仓投降,穆生辉继续战斗,兵败后牺牲,教内后尊称平凉4太爷,葬地不详。

  另一兄弟穆生果,在同治回民战争失败之后,被左宗棠清军解回平凉城。同治九年正月十九日,穆生果及全部被俘穆姓家眷以及金积堡解出回民中混藏着的马化龙族人家眷,共三十余人,全数被公家杀害于平凉西郊。

  焚毁后的平凉拱北里又添了新骨。除了平凉太爷卢罕安息的老坟之外,有著名的七女子坟——她们是金积堡覆灭后,从强迫南迁的回民队中被清查出来的、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的女眷。七人为着逃避凌辱,一齐服毒自尽,葬于平凉拱北——像道祖马明心的妻子们在伊犁、在关川拱北一样,受着哲合忍耶教内教外的崇敬,尤其是妇女们的崇敬。

  传说,穆生花的一个儿子逃过了杀戮,改姓易名远去四川,后来又被哲合忍耶秘密接回张家川,务农礼拜,民国年间才迁回平原。今天,平凉拱北的穆阿訇就是他的后裔。

  一九八七年冬,我如一个远道上坟而来的农民,来到了平凉拱北。晨起即雪,奇冷袭人。平凉南台子上,小巷里冻土焦黄,白雪冷而干燥。拱北静静地占着一角小院,簇拥着一丛黑柏。大雪纷飞不已,洗时雪片落在裸身上。那位穆阿訇为我指点着,白雪凸起的土地里,前辈的灵魂似醒似睡。听着熟悉的也门调的章节,雪仿佛在视野里神秘地舞蹈。我回忆着平凉太爷和他的一门穆姓,回忆着他们的事迹。我的祈求的掌心里,有几片雪花同时落上,并在一瞬之间融化了。

  李得仓,张家川真正的缔造者,哲合忍耶造反史上头一名降敌者,哲合忍耶生与死之间的桥梁。李得仓的事迹流传不多,但他生涯中的每一步于教门都关系重大。

  陕西回变发生后,难民流入张家川各地,武装避祸。上磨地方回民恐惧牵连,不敢收容陕西回回,反是汉绅王平安采取礼遇陕回以求自保的策略。张家川民谣唱道:

  骑耕牛,过关山,大营扎在上磨川。上磨人太短见:抬磨轮,打磨尖,不如王家堡子王平安。

  王平安他真好汉,一笼油,两袋面,大牛拴在门外边。

  由你吃,由你站,不要烧我的房和院。

  这首歌形象地描述了难民涌入时的景象。但是,随着回变的扩大,张家川回民终难保持上磨式的观望态度了,他们推举了一位大帅,举旗造反。战斗中,那位大帅身亡——这便是草莽英豪李得仓出世的契机。

  李得仓是衙役班头出身,大帅尸身扔在一片萝卜地里,众人说谁能夺回大帅尸体谁就是新的大帅。李得仓应声而出,夺回了那具亡人遗体,也夺得了他在张家川长达数十年的军事和宗教的地位。

  李得仓称李大帅后,麾下回民十余万众。几次鏖战后,与穆生花部合流,号称南八营。由于不能取胜,同治初起事不久,南八营挺进陇东与陕西交界的董志塬,与困在那里进退两难的陕西回民军合兵。

  董志塬时期以后,李得仓走了一条与哲合忍耶回民很不同的道路。

  当金积堡决心承当大任,开门容纳陕西失利的回民大军之际,陕回和南八营的穆生花部都迅速投入宁夏,惟独李得仓撤回西海固一带山区——他已决计投降。

  据张家川教内传说,李得仓投降是受了十三太爷马化龙密令,这很可能。十九世纪教史的两部书《哲罕耶道统史传》和《曼纳给布》中,比比皆是地描述了十三太爷对战争悲惨结局的预言——他为了让哲合忍耶保存一口气,决意在一直没有暴露的陇南教区保存一点势力和血脉,是完全可能的。更重要的证据是他曾在金积堡城破之前指示洼上师傅去张家川——后文将详细述及这个著名故事——洼上师傅的前途无疑与李得仓的南八营息息相关。

  自从伟大的哲合忍耶学者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使南线教务兴旺以来,无论关里爷与灵州哲合忍耶导师之间关系怎样,陇南一直包括平凉、优羌、首谷、张家川一带已经暗藏着哲合忍耶的大前途。

  形势再也不是乾隆46、49年那样了;即便在哲合忍耶中,也毕竟出现了投降者。

  李得仓在这种宗教前途的死灭与复苏之间,没有辱没自己的使命。同治6、7年之交,李得仓率南八营九万余众投降。地点正在后日又名震天下的西吉县境内。李得仓之降清,也许有以下几点可以注意:一,他没有暴露自己的哲合忍耶教徒身分。在他著作的降表中,把自己乔装成陕西回军之一种。降表中婉言陈诉陕西回变过程,控告陕西团练头子张芾劣迹,实质上是借雷电掩刀光,牢牢地隐藏了哲合忍耶的秘密。二,他的降敌,不同于河州马占鳌的叛卖。在中国义军史上,降与叛是必须区分的两种行为。西北马占鳌、云南马现都是叛徒,他们掉转枪口屠杀同胞——用人民的血染红自己官帽上的顶子。而宋景诗、李秀成、杜文秀、十三太爷马化龙都在绝灭之际有过形式上的投降,他们的所谓降是战争规律,甚至是更深沉的牺牲。区别的界限在于是否于降后屠杀同胞。李得仓降后,事实上并未彻底停战,事见《平定关陇纪略》卷六,同治八年五月纪事。李得仓还曾参与接受河州叛徒马占鳌的求抚,但他没有与河州人战斗——官军不信任他。而花寺派出身的马占鳌后来是自己趁一次大胜仗之后向官府投降,并急急开始其屠杀回民以求发达的正式营生的。三,李得仓大帅,后来是张家川唯一的大人物(张家川地区无一县城)。他等待时机,先后在张家川暗藏安置了哲合忍耶几个重要的宗教领袖:道祖马明心的后裔;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后裔;平凉太爷穆家后裔;以及南线各地在大失败之后的热依斯洼上师傅。

  李得仓是哲合忍耶历史上的一种新人:世俗上层和宗教的两栖人物。这标志着哲合忍耶这个最底层最贫穷的教派,已经能够以自己的宗教魅力在中国社会上层参与竞争。谁也无法怀疑的光荣教史,抵消着追求者对于宗教本身的疑问。不经过宗教职业是否也可以坚持宗教信仰呢?生活于人间俗界是否也可以获得圣洁呢?社会地位与经济势力这些人生的终点,是否可能变成灵魂的起点呢?李得仓的意义,在于他代表哲合忍耶多少回答了这些问题。

第05章 云南与贵州



--------------------------------------------------------------------------------



  就整个同治回民战争来说,云南杜文秀达到的水平几乎超过西北——杜文秀在大理狭窄而肥美的自然区里,如同太平天国一样,真正实现过一次回族的自治。这几乎是把梦变成了现实。杜文秀做为十九世纪三大回族英雄之一,以其占地独立的行为批判了黑暗的中国——这种行为正与白彦虎闯荡西北冲出国境的举动相呼应。云南回变的大主角是格底目老教派的杜文秀元帅,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是非,在于与杜文秀的一致与否。

  同样,与西北终于出现了花寺马占鳌这样的凶残叛徒相应,滇回中也出现过马现(后改名马如龙)这样的屠杀同胞的刽子手。判断我们云南哲合忍耶的历史功罪,又在于与马现叛变之间的关系。

  感赞主,当我无法找到云南哲合忍耶内部教史(哪怕一卷一页)的时候,资料目录上出现了EmileRocher(艾米尔·罗舍)的巨著《LaprovincechinoiseduYun—nan》(《中国云南省志》)。此书出版于一八八○年的巴黎,几乎与回民战争完全同时,其中一章全记云南回民起义,篇幅占此通志三分之一。作者E·罗舍是清朝请去云南搞欧式军火采办的海关西洋人员;曾任安南海关监督和云南蒙自的法国领事。同治回变时亲历战场,尤其是当马现屠杀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时,E·罗舍一行正在云南府——甚至马现攻打东沟的当夜,还曾给这些洋人送食物和作战口信。

  他的著作,属于一种原始记录。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曾觉之先生一九五三年译出此书,译文流畅美雅。居然直至曾先生逝世,未得出版。白寿彝先生藉编写《回族人物志》之机,把此书印刷出来,以求他日备征检索——这一资料兼有洋人和官方的内部性质,正可以和我们云南教内的口碑传说相对证。

  概言之,云南在同治十年前后的形势是:全省因公家煽动汉民屠回,以"滚单"传示各地村寨,约期灭回,而激起全境回民起义之后,几经鏖战,渐渐形成了东路马德新、马现投降并为清朝收拾滇局、西路杜文秀拥兵自治支撑正义的态势。

  哲合忍耶的中心热依斯道堂——东沟,正处于回奸马现覆盖之下,而采取的立场又与杜文秀一样。这种孤军战于叛徒中央的处境,决定了云南哲合忍耶凄惨的结局。

  关于后来被中国许多回族知识人赞为一代大师的马德新(复初),应有另题剖析。关于他为清政府掌握着全省平回大局、然而又为伊斯兰写下了大量研究著作的一生,究竟是否能够在后世里得到主的饶恕,不是本书讨论的内容。至于马现——这个南方回民的叛徒,他与西北回奸马占鳌的区别在于:马占鳌父子尚不过是充当左宗棠政府军中的一个打手,而马现本人却是屠杀云南回军的元凶。他与马德新两人一文一武,把国家的残暴、欧洲的装备、军事的包围和媚权的宗教——都变成鲜血,使之在哲合忍耶的东沟流淌。

  大理远隔重重关山,东沟人无法获得大理杜文秀的援助。事实上,同治八年间杜文秀曾派遣十八大师(司)东进围省,企图解决这种局势,但是省垣会战中,杜文秀失败了——从此云南哲合忍耶的东沟已如刀斧下的缚囚。

  金积堡更远在天外。从进入十九世纪这场巨大的沧桑之变开始,云南热依斯便不断派人向金积堡十三太爷马化龙处请求口唤,争取协调——东沟热依斯与大理元帅杜文秀曾派纳尚邦赴宁夏,但纳尚邦只能就地参加了穆生花的义军。

  东沟的前定即是如此。东沟作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据点,它的命运只能是哲合忍耶式的,尤其在同治十年,前定是不可逆转的。

  东沟,源在云南他郎。哲合忍耶创始人道祖马明心之子阿布都拉·马顺清于乾隆46年被充流云南墨江县他郎寨后,殁于该寨,留有他郎拱北,教内尊称他郎太爷。

  他郎太爷有五子,第三子马圣麟(流传中或作马朝圣、马世麟、马成林),后日迁河西县东沟潜伏,悄悄地在云南和贵州发展着哲合忍耶教派。至迟在四月八太爷马以德时期,云贵哲合忍耶与西北中心教区恢复了联系,马圣麟也至迟在他从西北学经完满以后,便被委托了云南贵州两省教权。他任热依斯之后,东沟成了哲合忍耶南方的道堂——直至今日。

  整顿一新的异端者教派哲合忍耶出现于云南,必然刺激和惹怒了媚权的马现以及马德新。E·罗舍书中有一条很重要的作者注释,透露出回奸马现对哲合忍耶的不能容忍,甚至连法国人都深知其味。①

  马现对东沟哲合忍耶的灭绝之役,打了三年多时光。关于这一仗,我们云南教内有这样一段口碑:

  东沟回民流传着一首儿歌:"老提台,要打下东沟吃早饭,一打打了三年半。带牵着,小东沟马依玛目挨水烫。"

  老提台,即投降官府后改名如龙、官升提台的马现。《清咸同间云南回变纪闻》说:"马如龙之降,一进城就称提台。算是马提台保省。有歌曰:'好个马大人,四门开三门,龙灯夜夜耍,米卖二百文。'子孙皆尽矣。好杀贪功,淫人妻女者,请以此公为戒。"

  E·罗舍写道,马现派人告诉他们:"他立即要出发到东山去,他的部队正在那里作战;但他希望当晚便能回来。"

  马现喜欢使用这种当天了事的表达方式。除了对法国人这样讲之外,他在降伏小东沟后,又扬言:"跟我来!打下大东沟吃早饭!"——因此被回民编成儿歌嘲笑。

  结果是——"打了三年半",大东沟誓死抵抗,马现本人也在攻打东沟道堂时受伤。小东沟阿訇马依玛目对他说了一些讽刺言语(当时小东沟已降),马现恼羞成怒,下令将马依玛目拖出,一遍遍用开水浇淋折磨,直至将马依玛目烫死。

  ——如此一个刽子手,一场残杀族胞的征伐,一个已经投降的村庄和阿訇,一个作证人的外国佬,凑成了这篇流传了一百年的儿歌。

  马现在歼灭东沟哲合忍耶的战役中,使用了当时罕见的新式皮波帝枪。E·罗舍写道,东沟外围的哲合忍耶(或者是零星的杜文秀义军)"为第一次在云南使用的这种快速射击的武器所大量击毙"。

  E·罗舍记叙道:"小东沟被清军占领后,义军方面滋生着扰乱不安的心情。他们看见四面八方都被围了。马成林(圣麟),同时是阿訇又是首领,觉得事势是绝望无救了,乃对于妇女们施行他的影响力,使她们相信走到别一世界去的时候到了。上天的门开了,应当利用穆罕默德的召唤以回到他身边去。一大部分的妇女因此而吞大烟自毒死,同时亦给她们的孩子吃大烟——结果,差不多只有男子来保卫她们的遗体了。"

  此时已是同治十年秋季。

  大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涂炭的日子到了。云南哲合忍耶教徒守住自己束海达依称号的时刻也到了。

  据官方钦定的记载,马现率军"进逼大东沟,昼夜以开花炮连环攻击"。血战之后,大东沟被攻陷。事发在同治十年岁末,正是西北哲合忍耶主战场——金积堡道堂毁灭的周年。

  马圣麟因此获得了哲合忍耶教内圣徒的资格。还在他被开花炮弹炸死的当时,东沟教众已经在拼死救护他的遗体,《钦定平定云南回匪方略》卷44载:"首逆马成麟中炮死,其弟马自新、马文裕等藏尸清真寺,意存叵测。初八日,复派将弁围攻三昼夜,生擒马自新、马文裕、张体宽、合士成;率队进寨,攫获马成麟尸身,戮以示众。"

  但是教内有不同说法。据无名氏稿本,"其尸首是小东沟人偷葬于沟溜鸽子箐,后奔告大东沟人迁回。"

  东沟就这样被残酷地毁灭了,除了它不死的精神。今天,沿着东沟美丽险峻的风景,满目疮痍,都是哲合忍耶舍西德的坟茔。无名氏抄本中写道:

  事隔一百多个春秋,而今屋内村外的坟冢还历历在目。清真寺以下至南栅门,由南栅门围墙至山麓,一排排坟茔都是沟壑:内用土基分隔小间,每小间垒满尸体,再铺盖树枝泥土。多为五层,因名"大坟"。挤满大坟的这片土地名"大坟地";大坟地向西南抬升,延伸到山顶都挤着没有空隙的坟冢,名为"大坟山"——都是反围剿大战中舍西德的寝园。

  马圣麟的拱北坐落于烈士们遗骨的正中,一片栽满松树的山坡台地上。他死后被尊称为云南三太爷,永远地享受着尊敬。与他被公家流放他郎客死的父亲一样,他也走完了哲合忍耶英雄前定的道路。冤屈和鲜血是拱北的根源。同治十年以后,哲合忍耶教派才真正在云南扎下了根,他郎和东沟两处拱北象征着他们,也吸引着他们结成一个坚固的集体。

  贵州——关于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中贵州哲合忍耶的作为,教内记述远远不能与史事相匹。一九八一年,贵州兴仁县张正兴写作了一部章回体小说——《咸同年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保存了贵州教内的口碑传说。作者的祖父当年曾亲身参加起义,作者又亲耳听过祖父的反复叙述,因此这部小说具备着一定的教史性质。

  云贵两省回民起义无法区分,云贵两省哲合忍耶的行动也无法区分。贵州境内哲合忍耶基本上是按照东沟道堂的口唤发难的,两代领袖——张凌翔和金万照,都接受过东沟云南三太爷马圣麟的指示。

  章回体《咸同年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开卷第一回,便饶有意味地描述了张凌翔去东沟跟穆勒什德忌日尔麦里(但小说把忌日九月初6误写为九月初七,把船厂误记为平凉),东沟"三爷"为他痛说教史、指示他归省举义的故事。作者在文中叙述的几辈导师,几乎无一辈写得准确;如说"船厂率领造船工人起义"、"道光年间外姓掌教、张格尔回民反"等等。这种差误深刻地反映了宗教组织对于被压迫平民的意义。东沟人仅仅战于一山一寨,声名却传于半个中国;贵州人虎踞数座县城,裹拥了彝苗诸族,却默默无闻,原因只在于缺乏宗教对历史的补充。贵州回族等族起义中,首领以哲合忍耶最醒目,但战争性质更接近于各族对腐败满清的颠覆。战事平息后,哲合忍耶南方中心又偏重东沟——这些原因都曲折地表现在这部章回体小说中,使之不能充分保存当年贵州哲合忍耶的面目。

  但是这部小说丰富地保存了回苗布瑶彝黎汉七个民族的反清面目。义军俗称白旗军,这段历史俗称白旗斗争史,小说对于诸如义军拒降等事件,叙述得可以和其它公私文牍互证。小说尤其准确地保存了金万照的事迹:

  金万照,东沟马家亲戚,早年求学甘肃,云贵知名阿訇。贵州乱后,公家措手不及,求金万照出面去贵州议抚,并赐予"议抚游击"。金万照被召到云贵总督衙门后一一接受,暗中却去东沟道堂,请求口唤。

  云南三太爷马圣麟指示金万照,到贵州后要"好好地掌握哲合忍耶",小说中的这一句话,经得住推敲分析。金万照入黔,标志着教派意识朦胧的贵州哲合忍耶即将与东沟组成一个潜伏的大局势——而这一点无论是对紧急的战局或是对日后的出路,都十分紧要。

  金万照的事迹非常动人。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放弃了一种机会——河州马占鳌和滇东马现不惜残害同类疯狂攫取的叛变机会。他日能霸占一方威风八面的前程,似乎根本没有被他考虑过。他风尘仆仆走进云贵边的大山,见到白旗义军首领张凌翔后,立即宣布了东沟热依斯的口唤。

  同治年是一个大时代。是英雄和叛徒都辈出不穷的时代,是国家显示极权、人性恶到极致的时代。在遍及全国的回民起义中,很难数清究竟是英雄多还是叛徒多。即使在哲合忍耶这个最单纯、最勇敢的集团里,投降和出卖也在恐怖的持续中屡屡出现了——东沟就曾应官军要求献出过33颗首级。杜文秀曾经先被他的女婿出卖、后被他的大理战友送到官营。金万照情愿以官身作罪民,不远千里投奔叛乱的壮举,直至很久以后也没有再次出现于中国史。

  金万照面对着曾国藩源源发来的新式官军,李鸿章为这些刽子手装备了洋枪和洋官,——中国虚弱有名,但残民之力无穷。金万照按西北战场上十三太爷马化龙的榜样,兵败后请以一死为同胞求赦。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金万照被清朝公家解至贵阳,以骑铜马刑炮烙杀害。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单上没有这一天,但是贵州回民常在十月十七日诵经悼念他。

  云贵两省各自实现了自己前定的束海达依追求。哲合忍耶的悲剧精神已经实现了它在全国教众中的弥漫。圣教死了,苟活者忍受着一种负罪感,苦苦地呼吸着这种末世空气。

  同治十一年腊月26日,杜文秀大元帅换水后念了讨白(忏悔词),宰了所蓄的孔雀。他嘱咐留城的人:"满城百姓交代与你了。"然后胸挂孔雀胆,坐轿出城。出大理北门,把孔雀胆掺毒药服下。轿至清军大营,药力发,渐渐气绝。他在如此的就义前夕,一定已经听说了东沟哲合忍耶的殉难;也一定听说了侧翼贵州金万照的就义。我想,杜文秀一定曾感慨过,一定曾经在一刹那琢磨过哲合忍耶这个教派;因为在他的大理两翼的云南与贵州的大地上,凡是哲合忍耶都牺牲了,都支持他直至最后一刻。

  第06章 董志塬



--------------------------------------------------------------------------------



  同治年间的大西北,是真正的乱世。一些人反叛了,攻打着一些村堡。自卫的由于拿着武器,事实上已经加入了造反。暴乱时伏时起,战争维持在一种巨大的混乱和停滞局面上,并不是总在打仗。人们都拿着刀枪,蹲在堡子上。

  这样,包括汉民在内,整个西北都进入了这种自卫与攻杀相依存的乱局。犹豫的人丧失了继续自己顺民形象的环境;思考的人在混乱中不能再瞻前顾后;凡有势力的人都已变成了一种民军首领。很难辨清这种民军是造反的义军,还是寻找官府的民团。

  政府军忙于应付处处冒烟的形势,在许多个热点上打仗。策略是,对陕西回民痛剿不赦。陕西回军冲突几年之后,锐气正在消尽,危机紧紧尾随着他们。清朝公家对甘肃回民宣传宽大,企图对陕西、金积两股回军逐个击破。

  金积堡道堂以及第五辈穆勒什德马化龙,此刻已经面临着最后的选择。犹豫和分析已经到了尽头。造反的炮已经打了,求抚的头也已经低过。前景不能不使人悲观和警惕,但眼下金积堡已经成了大西北全部回民的元帅帐——哲合忍耶道堂与教民之间的铁的关系,已经被西北回民用来维持自己的关系——哲合忍耶是不可能逃避自己与清朝不共戴天的前定血仇的,马化龙注定要被选定去担当元帅——如同古尔邦节牺牲的羔羊。

  当然,除非他选择另一条路;一直到同治八年初为止,他始终可以选择"叛"的道路,如同河州马占鳌、云南马现一样。而且同治八年以前,陕回聚集困守的董志塬,正暗示着这种机会的一切可能。

  董志塬,俗谚称"八百里的秦川,比不上董志塬的边边",无险可守。陕西回民军闯荡数年后,退守董志塬,携眷带犁,老弱辎重拥挤。一步绝棋,深刻地反映着陕回的黯淡前景。

  如果金积堡的哲合忍耶上层决心追求生存与繁荣,兵下董志塬的话——便没有后日里马占鳌、马安良家族的发达了。但是,哲合忍耶视而不见这种历史机会,他们没有叛变的传统。

  困守董志塬的陕西回民,拖家带口多达数十万人。《平回志》卷二称:"董志塬数百里地,人多缺食。""董志塬贼数十万,选陷庆阳、宁州、镇原、平凉,力图窜陕掠食。"——表面上,陕西回民以董志塬为据点,四出征战,占着几座城池;实际上,陕回在董志塬绝地仅仅是掠食而已。

  金积堡的抉择是援陕——这使得哲合忍耶又保持了一个世纪的纯洁和美名。哲合忍耶的后代没有河州马占鳖和云南马现那种肮脏的历史,哲合忍耶的历史只能是一部殉教史。

  援陕,使哲合忍耶成了西北回民的盟主。

  同治七年冬,"董志塬巢内粮食将绝,马化漋(龙)于二月初旬,用骆驼一千五百余只,驮运粮食接济"。而且,"各回逆洋枪、洋药、战马,屡据擒贼供称,均由马化漋自归化城一带贩来。"

  同治八年二月初八,董志塬陕西回民被清军打败后,决定向金积堡靠拢。

  哲合忍耶向陕回董志塬营盘里的男女老幼敞开金积堡大门时,便同时拉开了自己又一次殉教悲剧的大幕。

  陕西回民把十八大营合并为4大营,"以其半护家口辎重先行",然后再留人断后,与清军决战。

  二十三日,清军总攻,全灭董志塬。刚从旧营冲出的"老弱辎重,因人马众多,未能疾走",被清军追剿,——董志塬之役,陕西回民死伤惨重,官书说"杀毙、饿毙、及堕岩落涧,实有二、三万之多"。

  从董志塬的陇东陕北交结地带,向宁夏川的黄河灌区,那时该有一片壮观的景象:成队的牛车碾得黄尘弥漫,老幼号哭着蹚起更高的烟柱,几十万人四散奔突,渐渐消失在这障人眼目的黄尘之中。成串的骆驼结队返回,金积堡的哲合忍耶回民赶着驼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人流滚滚向着西北方向,人流拥过去了,在践踏拥挤之中死去的病人弱童,都静静地半埋在黄土已经松陷如粉的道路上。

  大战开始了,金积堡一带从此枪炮声再也没有中断。

  我很难忘却刚刚死去的贵州金万照。这样的思路是非常古怪的。为什么他们都放弃了生机呢,其实他们的性情早被历史磨得异常冷酷。贵州金万照简直就是千里迢迢去投奔造反和死刑,其实金万照本来可以摧枯拉朽,先打败贵州回军再统治贵州回民。当董志塬濒临绝灭时,手里握有唯口唤是听的哲合忍耶的马化龙,本来可以使哲合忍耶从在野变成在朝,变成至少囊括陕甘边区董志塬的大宁夏的正统官方教派——但是马化龙显然不曾这样想过。

  哲合忍耶要寻找一种旧路。这就是在中国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但在教内却魅力无比的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冲出了董志塬的陕西回民,在后来赫赫有名的英雄白彦虎和他的乡亲战友率领下,进入了金积堡周边的哲合忍耶教区——注视着褴褛血污的陕西人流,扛鸟枪的哲合忍耶在堡墙上想:嘿,帮忙的来了,这一回把狗日的公家打美。

  哲合忍耶至今有这种历史主角的幻觉。也许,百年里过分的受迫害史和马明心道祖以来他们拥有的过重的精神财富,使得哲合忍耶在思想和性格上,都有一丝近乎病态的刚硬。同治年回民三大英雄中,白彦虎打遍了西北五省,最坚决也最为清朝仇恨,最后打出了国境使苏联生息了一支回民。但哲合忍耶却不认为白彦虎是主角。杜文秀凭仗大理南北天险,复活了古时的大理国传统,如同太平天国一样,创造了"达鲁·伊斯俩目"——伊斯兰教区域,事业也比金积堡大得多,但哲合忍耶仍然认为自己才是同治战争的主角。

  这种意识如果仅仅是对于同治年的一种观点,那它不过是骄傲自大而已。关键在于哲合忍耶总是这样地看待自己和准备承当。那么,这种意识就不仅是理解金积堡战事的关键,而且是认识哲合忍耶的关键。

  决战近了,换句话说,殉教的束海达依之路的光芒近了。宁夏川十数万人已经等待太久。自从平凉太爷把希望寄托给这条泛白碱的银色大川以来,川里人证明自己不愧于苏46阿訇率领的撒拉循化人和张文庆、田五阿訇率领的陇东石峰堡人的考试已经开场。天堂之门已经近了,天堂的光芒正在一片黄尘中闪烁。牺牲是最美的事情,牺牲之道是进入天堂的唯一道路。前辈人早巳解释得简单明瞭:这种正道得来不易,这是道祖太爷特意为哲合忍耶讨求来的,个人称作"舍西德",教门称作"束海达依"。这条路是我们哲合忍耶的特权,其它各门各派各民各族都没有上这条路的缘分。川里人等待得实在已经太久,陕西人败下来了,正戏要唱开了,金积堡永垂不朽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这就是哲合忍耶的思维方式。

  事实上,董志塬是同治年间西北回民起义的一个大战场,也是哲合忍耶外围的最后一道屏障。董志塬相当久地保卫了哲合忍耶地区,现在轮到哲合忍耶上阵了。

  在此之前,金积堡一线时战时和,战事一直没有真正停止。从同治元年到4年,金积堡对清军形成优势;4年至八年对峙僵局由董志塬的陷落而结束。同治八年,清军在左宗棠指挥下,分三路向金积堡合围。

  在下文中,我不想自讨苦吃地照抄汉文文牍,去叙述那场逐堡逐寨的战役细节——总之,金积堡在死守。
0

评论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