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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7/20 | 心灵史/张承志 NO.1
类别(考古&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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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25
一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第01章 什么是哲合忍耶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中亚新疆浪漫主义风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贫瘠的黄土高原。
不用所谓深入。只要凝视着它,只要你能够不背转身而一直望着它,这片焦黄红褐的裂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虽然有一些干涸的河床,虽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这片天地里闻名的是窖水。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庄稼是无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头,种出去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麦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饿死——灾年里人们更要花高价去买草;来年牛才能帮着人把犁施工高高的远山坡地。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
不用说古代,就说一九六○年前后的"自然灾害"期间——沙沟庄子,这个我将在这部书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户、二百零几口,就有过饿死七十多人的惨剧。
那时村子里都吃苦苦菜。有家人的孩子进山挖苦苦菜,进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他连挖开地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渐就透明了。沙沟人含着泪对我说,当日他们可以看见别人肚子里的苦苦菜疙瘩。
儿子死在山里,同伴吓得跑回村,告诉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刚刚弄来一碗糊糊汤,正打算等儿子挖回苦苦菜,给儿子喝,一听说儿子的死讯,这位母亲猛地抓起碗,只顾自己急急喝起来!
我的启蒙人、沙沟农民马志文忿忿地说:苦苦菜救活了沙沟人。他的父亲不堪苦难,在一个夜晚逃向青海——儿子回忆说:我那时,只想着吃俺大(父亲)放下的一块馍!父亲背并离乡之际,奶奶、母亲都哭着送父亲出沟——儿子却偷了那块馍,几口吞了下去。
那时的沙沟——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里串窜。有一个女人病在炕上,狼进了屋。而人们却以为是狗,睬也不睬。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连几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粪的呛味,我听着。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溶进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连几年思索着这个词。
沙沟有过这样遥远的故事: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为着信仰,官府把这弟兄四人捕走了两人——老大不堪狱卒用猪肉凌辱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里——空空的家里一人二条破褥子,那条烂棉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毁了清真寺,禁绝了信教,捕人时把弟弟关进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那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听说后,举意要使为教献身的弟弟埋进圣洁的拱北(圣徒墓;下文将多次提及这个词)——于是向远方的大牢出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便指给了他地方。隆冬季节,那屈死的人容颜不改,他哥哥便背起尸体(回民叫"埋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着尸体的人不敢走大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里,夜里朝着沙沟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死者从被捕到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他那二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牺牲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故乡),人民的精神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背尸的汉子因为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沙沟拱北里为自己挖了一个坟穴。他自己举了意,绝了食,躺进了那坟里。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掐回家,他被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里,我在沙沟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腌泡在苦海里。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马志文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夜里,我走出他家的黄泥小屋。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等着启示。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是哲合忍耶?
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知识人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千人大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见和狭隘,这里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克拉麦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流行。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当奇迹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满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感受过、遭遇过奇迹。
放浪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裸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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